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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er's picture草茅

一只老饭碗的三个小意外



(一)青花粗瓷

奥马哈。美国地理中心的小城,广袤的内布拉斯加州的最大都市。这几年我住这。


它比我爷爷老一点,比爷爷的爷爷要嫩一点。有一阵,不知道着了什么魔,我突然对东方古董起了兴趣。来到奥马哈郊外一家谷仓样的大古董店“铜皮犰狳”,我从上万件藏品——拖拉机玩具、签名棒球、烛台、餐具、圣诞装饰、铁皮牛奶桶、农具,和造型古板的老家具的垃圾堆里——意外淘到一只青花粗瓷饭碗。反正不是十块就是二十块。美元。就是想着不该白来一趟。


我不懂陶瓷,只能这样表述:这只敞口碗吧,用料挺薄,砂子不少,碗口有点微微高低,好在结实稳固。没有底款。内腰箍两个青花蓝圈,圈很圆乎,但画得急,没封上口。碗内底一枚最简单不过的扁8字花押。周身满龙蛇乱舞画着纹样,有疏有密。笔画都见钩带锋,可见手法之迅疾。我都能看到制作它的匠人,一手持碗坯,一手持笔,手腕两转再几抖,瞬息可成。身边类似的廉价半成品堆成小山,等待烧制。


谁带它来的美国中西部?是那些修铁路的清国移民吗?我对他们的真实情况了解实在很少。如今总部设在奥马哈的美国第一条横贯东西的太平洋铁路,是在1863-1869年建成的。根据公司通车150周年时庆典时的回顾,有10000-20000清国台山那边来的劳工参与了铁路的修建。在当时美国人眼中,他们以驯服、廉价、肮脏、坚忍,爱吃“炒杂碎(chop-suey)"著称。他们当中有大约十分之一在那些年里死于施工事故和恶劣天气。可这碗的青花发色分明是洋蓝,也就是说是德国日本进口的化学钴料。光绪才大量引进,民国最盛,恐怕到不了铁路年代。网友一掌眼更歇菜:这种刀字碗多的是,玩玩没事,嗯,可玩。哦,原来是不值钱的“洋蓝刀字碗”。清楚之后,我把它塞在角落里一只小博古架上。这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。



(二)无心之美

读柳宗悦也是个意外。


有一阵,不知道着了什么魔,我突然又对日本茶道起了兴趣。非常想明白,为什么日本的国宝茶器,除了绚丽奢华的宋建盏“曜变天目”,别的都那么粗丑。先是读了一点关于千利休的“乐”茶碗的趣旨,自以为领悟一二了,隔日又被同一本书里收录的柳宗悦对“乐”的全盘否定搞得心烦意乱。


千利休的茶道,是在低矮狭窄、土墙粗杂的草庵中,用形式上厚重粗黑、充满手与泥土意味的“乐”茶碗来断绝五蕴六尘,进入清净无垢的佛陀世界,感受欣赏茶禅里的无尽幽玄。可柳宗悦却认为“乐”是造作刻意的丑物,像龚自珍厌弃病梅一样大加挞伐。他老人家是这样说的。


“日本作品中有一个共通的缺点,就是太过注重趣味性。创作者丧失了曾有的无心与无邪,太过做作,太过追求技巧,以至于与自然背道而驰,扼杀了美与力。乐烧里也经常有畸形粗糙且装模作样的成品。太过做作,是对美的杀戮。在无心而朴素的古代,器皿无疑是更为美好的。”


柳宗悦是个美学家,换句话说,他是价值体系的拆迁队和建筑师。他说茶器的顶峰应该是产于朝鲜、传承于日本的“大井户”茶碗。可是这只碗,其实可能不过是一件古朝鲜穷人吃饭的杂器。放在中国收藏界就算好不容易上了台面也不够王刚砸的。然而柳宗悦却敢断言“大井户”超越人间一切凡器,因为他在这只碗里终于清楚地看到了“无心之美”。


——无名的工匠不知美为何物,繁忙地为了生计去制作实用的器具,他们没有寻求美的动机。可是,在关闭了势利的社会建构的价值体系之后,这些粗率、廉价的器具分明又饱含着美感。那是内在的单纯、朴素的自然美。在没有成见的视域中,粗碗并不比官窑逊色,泥巴不比雪花肮脏,枝头鸟窝不输给巴黎的宫殿。可是这种美来自何处?或许是来自神秘的造物者本身,来自意识未及之处,或是我们从不在意但又无处不在的人类经验的累积。“无心之美”是不被个人动机扭曲的集体经验之美,文化有什么样的水土,就长出什么样的果子。工匠只需做园丁,虔诚照料,等待收获。手艺只是传统之河的波浪,这样也就救济了个人主义的艺术焦虑病。

柳宗悦(1889-1961)

千利休的“乐”茶碗

“大井户”茶碗


柳宗悦如是说:

这里不存在罹患疾病的机缘,

因为这是穷人每天所用的普通饭碗,

不会煞费苦心地一只一只斟酌烧制,

所以就不会有技巧之病侵入的时间;

也不是美论之作,于是也排除了意识之毒;

不是留铭之作,于是缺失了染上自我之罪的机会;

也不是美梦之作,因此也不会误入感伤世界;

不是亢奋之作,因此也不存在变态因素。

这,比任何其他都康健得多。


于是,我又想起了那只洋蓝青花粗瓷刀字碗。


(三)“蓝花饭碗”:从荷到刀


重新拿起这只碗端祥,美的感觉才像解除了白女巫冰封诅咒的纳尼亚大地一样逐渐显露。其实它的美从来是直观的,本来无需知识,只要按捺逼格的虚荣(差别心):


它的身段是三个流畅的弯曲,稳固地坐在外削的圈足上。三个弯曲分别在口、腰、底,是实用和美感在无数日用中磨合出来的比例。这样弯曲,饭菜好入口,盛得又满,放在桌上很稳。手拉坯的痕迹很明显,好像前一秒刚从转轮上下来,青蓝的纹样泼辣爽快,怀着对这件熟练差事的自信,毫无半点拘禁,匠人的力道和对生计的态度也就这样凝结在每一个细节上。它蓝中带紫的染料与白地的强烈对比,在碗口不均匀地晕开,素雅却耀目。


我也逐渐意识到,自己早就暴露在柳宗悦的美学辐射之中:当代日本的日用品设计,从无印良品的衣服到炊具食器,无不与其”民艺“美学有或远或近的联系。柳宗悦早就影响同时期民国的许多人。远的有周作人的散文和文学研究会的“为人生”的宗旨。近的则有1930年代民国的民艺运动。在读到民艺旗手、国立杭州艺专的刘福熙开办的《艺风》1933年的《民间专号》时,我又意外地读到了刘福熙在88年前对同样款式的粗瓷碗的品鉴。在全刊末篇《蓝花饭碗》中,他这样写道:


“我们看到的这只蓝花饭碗,是几千万人一天三次的与他亲近,而且,亲近他的时候,便能解脱饥渴的痛苦。所以,见到这只碗,就有很好的感情。”

“你说这只碗粗俗不堪吗?他有粗俗的美的意味。”


从刘文里,我才了解到当时这碗竟如此阳春,当时十五个铜板一只。真正意外的收获在这——”这种碗,我自幼知道他名为荷叶碗,据说这碗上的蓝花是画的荷叶。”


哦,原来如此。是荷叶碗。不是刀字碗。抽象。太抽象。我还有点不信,想印证一下,于是兵分两路:一路看看收藏界记录的荷叶碗与它有无关系,另一路看看今天是否还有人在烧这种碗。都有点小发现。


原来至少明代就有青花荷叶纹碗,那袅动的刀字笔触,确该是对传统荷叶纹样勾勒的跳跃式简化,加上草书般 的连笔,其他枝枝蔓蔓的杂笔应该意思是莲枝。还顺便找到1921年的一张老照片,一个大叔在上海的露天饭店吃饭,便是用的这种青花荷叶碗。




现在淘宝上仍有人在做这种碗,价格却已不便宜,打的是“景德古窑”的款,型也类似,可是整个碗不对劲。一来它的名称已经是“刀字碗”,用“荷叶碗”搜不出来。所以其纹样是按照“刀字”去附会,而不是在画荷叶时无意间像刀字了。二来,这些碗形状固然还很有水准,三个曲线同样优美,但瓷土、染料、釉水、制作都十分规整呆板。太规整了。这是什么味道呢?就像一个良家白领穿故意做旧的长衫步鞋去上班,造作的味道就出来了。(不过我们不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无伤大雅的造作,连真人秀的植入广告都能无痛忍受,何况这呢?)本来这种蓝碗之所以画成刀字,就是为了廉价而草率放松行事。现在在这些碗上,虽然看不出任何瑕疵,但也看不到任何个性,也完全无法感受到匠人的动作和生活状态了。而且“荷叶”名称和意味的丢失,在20世纪的文化断层里根本算不了什么,却又催人想起很多值得感慨的事情。


这十块二十块的东西的确可玩。

我最近在想要不要在ebay上30刀卖了,29刀是卖碗,1刀把这篇小记打印出来塞在包装里做添头。



荷叶碗1.0:纹样完整精致的高级饭碗(清中期)

荷叶碗2.0:高度简化的荷叶、清雅素净的平民饭碗(清晚期)

荷叶碗3.0:更加普及,忘却了意义,率性而为,不节省新染料的平民饭碗(清末民国)

荷叶碗4.0:商业情怀的照猫画虎,神形不一的精致造作物(2021)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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